出處︰《明報周刊》第2408期 -- P.148
出版日期:2015-01-03
專欄名稱︰「飲食與藝術」
作者︰杜杜
這是一篇令人印象深刻,值得一看再看的好文章。
文中,作者鉅細靡遺地描述其父彌留之際發生的大小事情以及種種回憶;又仔細交待了如何處置老人家遺下的、未來得及吃進肚中的食物。
整篇文章大抵都是白描,赤裸裸地表達了失去親人的感受。過渡自然,不矯飾。文末,作者更借飲食比喻親子之間的關係︰「我把西柚切開,打算吃,一看卻原來是中心黑掉了的。這多麼像我和他的關係。」
感覺如果行文再精煉些,都可以收進中文教科書當課文了。(雖然文中是有些粵語方言啦~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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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.....我這是用Word照足原文弄的排版 (完美主義得有點喪心病狂......)
文字版本︰
老父的食物
老父在2014年12月2日上午8:25去世。這是醫院給我的時間,也就是死亡證上面分明打出來的。但是實情卻比較複雜。
12月1日清晨我下樓洗衣服,聽見水聲,走去一看,原來是他廁所的水龍頭沒有關上,水流瀉一地,連他房中的地毯也濕透了。這是從來也沒有發生過的事情。他雖然活上幾近100歲,卻一直保持極度清醒的頭腦,思路分明,日期記清。洗澡穿衣和大小二便全部自己,不靠護理。最後的幾天卻開始有幻覺,一下子說聽見有兩聲爆炸,一下子又說牀濕掉了,問是否暖水袋穿了洞。他在瞎掉的十五年之間還有能耐拿鎚子釘子東摸西撫,敲敲弄弄,修理廁所的門和睡房的窗,窗縫門縫用細布封密,把已經有坐墊的兩張椅子再用一層層的毛巾厚厚的包上,用繩子拉緊,用扣針扣牢,簡直紋風不動。我認為這是他對抗死亡的表現。
同日晚上8:17我下樓去看他,護理已經下班。他氣喘,叫我送他去醫院,又命我扶他起來坐着。百歲老人微絲血管極脆弱,一碰便瘀黑,所以不能硬拉他的手。我把雙手伸給他,讓他拉我的手借力坐起來,他果然還有力氣拉着我的手趁勢坐了在牀邊。我上樓急電叫救傷車,換衣服下樓,卻看見他已經跌坐在地。地毯早已潮濕,幸有護理早在上面鋪了厚毛巾。他高聲叫人扶他。(他一直保持中氣十足,聲音宏亮 ;遇上東西不合胃口,還發脾氣罵人。)我再伸出雙手讓他拉,這一次他卻乏力了;再試第二次,他兩手一鬆,頹然向後一倒。我走到他的背後把他托坐起來,看見他右眼垂下一線淚水。我問扶他上牀好不好,他說好。我便雙手探在他的腋下,托他上牀。他蜷曲地睡在牀上,頭向着腳尖,像胎兒;還聽得他說一聲︰「我已經在死亡邊緣了。」可見他在最後一刻還是清醒的。我看見他張着口不動了,不帶任何感情唸了一次聖母經︰「……天主聖母瑪利亞,為我等罪人,今祈天主,及我等死侯。阿孟。 」我和他同樣是充滿罪惡之身。
大約在8:30,救傷車來了,進來三個人,其中一個說︰「他已經沒有脈搏了。」又問我要否急救,我說要。他們把他拖出廳裏,因為睡房潮濕。他們用儀器把他的口撐開,不停按他的胸口,大約十多分鐘之後,我看見他的腹部再度出現起伏 。這時他們便抬他上車送院。我把弟妹和大兒子都叫來了。大兒子問我︰「你知道嗎?今天是阿嫲的死忌。」後來出殯那天護理阿群告訴我︰「怪不得那天早上他還問我當天是幾月幾號。」可見他一直到最後心水極清。
12月2日早上醫院來電說他已經去世。我去醫院看他 ,只見一塊白布平平的覆蓋着他。我完全沒有把布揭開來看他的意願。這一次我很冷靜。十五年前他病重在院,我回家看見他空掉的睡房,頓時五內掏空, 痛哭失聲。我如今知道他從來沒有愛我 ,但是我曾經愛過他。然而他殺死了我對他的愛。我望着那大片長形的白布,下面躺着的那副身驅的血已經冷卻,但是他的血還在我的體內流着。我是他的骨肉,卻完全不相似。有的只是肉體的憎怖。還有就是︰有一天我會和他一樣躺在那裏。什麼都沒有了。
他去世的一個星期之後,我下樓去看,睡房廚房一片冰冷。他在的時候極度怕冷,把房間的暖氣盡開,熱得像烤箱。廚房裏一個雙門不銹鋼大冰箱,裏面都是護理給他買的食物。水果有西柚和柑各一,火龍果一個半,青啤梨兩個。我全都丟了,卻把西柚留下。我把西柚切開,打算吃,一看卻原來是中心黑掉了的。這多麼像我和他的關係。如今他靜靜地躺在安放在墓穴中的棺材裏面,泥土埋着,再也不會怕冷,也再不會因為食物不合胃口而生氣了。半碗蓮子百合糖水,我倒了。他一天三頓之外還有下午糖水。一大堆的乾貨,包括雪耳五隻,白背黑木耳半包,去衣南北杏,生薏米,西河棗,加拿大紫菜,梧州蜜棗兩粒;這些都要扔掉。皮蛋一隻我用來做了個皮蛋伴豆腐,加蒜茸蠔油,用來佐粥一流。草魚頭一個扔掉了,怕腥。兩磅的桂花魚護理分成六份包好放在冰格,我煎香了做午餐。還有七、八包小份的瘦豬肉也在冰格內,我也分期解凍一一吃掉了︰有些切片和皇帝菜煮湯,有些用來煮粥。在這方面我沒有什麼忌諱。食物就是食物。只要沒有壞掉便可以吃。
靜物
梵高畫